在宋代婉約詞人中,晏幾道是不得不提的一個詞人。晏幾道的詞作以小令見長,上承五代余韻,下開婉約之風,是北宋詞壇重要的詞人。
在人們將“凡有井水處,即能歌柳詞”的柳永、“以詩為詞”的蘇軾等名家奉為圭臬的北宋詞壇,晏幾道并沒有隨波逐流,他仍然堅持用小令填詞。
晏幾道以“我以我手寫我心,我以我心吐真情”的真誠態度,創作了一首首感動著讀者、溫潤著時光的詞作,他將他的詞作編成《小山詞》,今存詞260首。
晏幾道,字叔原,號小山,是晏殊的第七個子。晏幾道出生在一個世修儒業的士大夫家庭,他的父親晏殊,曾位居宰相,是一位學者型官員,同時也是蜚聲詞壇的一位詞人,宋詞名句“一曲新詞酒一杯”就出自晏殊的《浣溪沙》一詞。
晏幾道少年時生活環境優渥,晏殊對他寄予厚望,希望他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。晏殊為晏幾道安排了滿滿的日常學習課程,因為課程是按照科舉考試的標準而制定的。就這樣,學習成為了晏幾道日程表上的主角。
晏幾道的愛情初體驗
晏幾道在學習之余,也會從事一些社交之類的活動。沈廉叔和陳君龍就是晏幾道結識的好朋友,沈廉叔和陳君龍經常在家里定期舉辦文化沙龍,晏幾道也經常會到這兩人的家里去做客。
因為他們幾個人志趣相投,且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,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,經常會針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高談闊論,諸如文學創作、作詩填詞,都不在話下。
他們的聚會很有儀式感,談論與探討結束后,剩下的時間就交給娛樂與放松。在沈廉叔和陳君龍家中,歌舞宴樂之類的文藝活動自然是少不了的。在文藝活動中,自然少不了歌女婉轉的歌聲與曼妙的舞蹈。
文人與歌女是宋代文藝活動中的主角,他們珠聯璧合,將用來歌唱的詞推向極致,因為宋詞本身就是音樂和文學的結合體。
詞不光要有人填寫,還要有人歌唱。填詞在五代至宋初是一件非常流行的事情,如五代詞人歐陽炯在《花間集·序》中就寫道:“則有綺宴公子,鄉幌佳人,遞葉葉之花箋,文抽麗錦;舉纖纖之玉手,拍按香檀。”
這句話大意就是說,宴會上有春風得意的才子,還有彩繡帷幔遮擋佳人,他們互相傳遞一頁頁寫滿歌詞的五色花箋;才子寫出一首首構思精巧、文字華美的歌詞,而佳人則將歌詞付之管弦,低吟淺唱。
同時期詞人的作品里也多有記載,如毛熙震筆下的“鶯啼燕語芳菲節,瑞庭花發。昔時歡宴歌聲揭,管弦清越”,就具體細致地描繪了歌女演唱歌詞時的裝扮、體態和動作。
到了宋代,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,文人士大夫在筵席間欣賞歌舞已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。大多數宋人,尤其是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文人看來,聽詞既是娛樂的方式,更是一種藝術欣賞。
宋初詞人晏殊也非常在意這樣的生活方式,南宋詞人葉夢得在《避暑錄話》中記載,晏殊“惟喜賓客,未嘗一日不飲宴,每有嘉客必留,留亦必以歌樂相佐。”
晏殊寬于律己而嚴于律子,他對晏幾道的管束也很嚴格,所以晏幾道很少有機會出席家中的歌舞宴會。少年時期的晏幾道在朋友家里才有參加宴樂活動的機會,他也會填詞作曲,在筵席上展示自己的才華。
宴席上的晏幾道,在推杯換盞之際為歌女填寫了一首首歌詞,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機會,他得以結識沈廉叔和陳君龍家里的四名歌女“蓮、鴻、蘋、云”。這四位歌聲婉轉、舞姿婀娜、身材曼妙、貌美如花的歌女給晏幾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每當他們飲酒賦詞,她們便歌酒相和,舞姿助興,讓賓主如醉如癡。
晏幾道的情感世界由此被打開,站在詞人的角度考量的話,這幾位女子就是他的初戀。晏幾道心中對異性的朦朧情感,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欣賞都因為這幾位女子發生改變。
晏幾道后來為他的詞集《小山詞》作序時,專門記載了這件事情:“始時沈十二廉叔、陳十君龍家,有蓮、鴻、蘋、云,品清謳云客。每得一解,即以草授諸兒。吾三人持酒聽之,為一笑樂而已。”
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沈廉叔和陳君龍也先后去世,幾位的歌女也都相繼離去。在她們離開之前,晏幾道與她們一一道別,這一別之后,從此天各一方。往后余生,他們再也沒有在茫茫人海中與她們相遇。
自從離別后,晏幾道總是懷念那美好的相逢,以至于夢境中的相逢都會讓晏幾道欣慰不已。
晏幾道相思之作《臨江仙》
晏幾道不止一次地回味曾經歡聚歡笑的美好時刻,這幾位女子的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晏幾道的詞作里。
因他思念其中一位名叫小蓮的女子時,寫下了一首憶人之作《鷓鴣天》,這首詞直接以小蓮的名字入詞“手捻香箋憶小蓮,欲將遺恨倩誰傳”。這首詞開篇明義,直抒胸臆,這在以含蓄委婉風格著稱的婉約詞中,也是不多見的,可見詞人的傷感之情何等濃烈。
而這首《臨江仙》,則是晏幾道回憶起一位名叫小蘋的歌女時寫下的,原詞如下:
夢后樓臺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卻來時。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
記得小蘋初見,兩重心字羅衣。琵琶弦上說相思。當時明月在,曾照彩云歸。
小蘋,就是晏幾道在沈廉叔和陳君龍二人的家里結識的一位歌女的名字。
晏幾道的大半生都是在追憶往昔的美好時光中度過的。他會在這些“昔日重現”的時光里尋覓留在他夢里的剎那紅顏,追憶曾經的似水年華,在《小山詞》自序中,晏幾道就寫道:“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,如幻如電,如昨夢前塵。”
看遍《小山詞》,抒寫的多是感情至深的相思之作,而小蘋這位女子,更是晏幾道深深眷戀的。
因為這從小蘋這一名字出現的次數就可以看出來,或許小蘋真是一位天真爛漫,嬌美可人的少女。也可以說,她們給了晏幾道所有關于愛情的美好想象。
如在《木蘭花》一詞中,晏幾道一詞中,晏幾道這樣描寫小蘋:“小蘋若解愁春暮,一笑留春春也住。”在《玉樓春》也寫道:“小蘋微笑盡妖嬈。”
而這首《臨江仙》,則是晏幾道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小蘋時的情景。多年以后,他甚至連小蘋衣服上的刺繡圖案都記得清清楚楚。
景為情設
走進晏幾道的這首相思憶人之作。開篇兩句“夢后樓臺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”,詞人以兩個對仗工整、音韻諧婉的六言句起調,大意是說:午夜夢回,只見四周的樓臺已閉門深鎖;宿酒方醒,那重重的簾幕正低垂到地。
這兩句是從詞人的視角進行描寫的,“夢后”“酒醒”互文見義,是詞人酒醒之后,對映入眼簾的景物的描寫,詞句對偶工整,用詞貼切,詞作的意境與詞人的狀態渾然一體。“樓臺”是昔時與朋友歡宴的場所,而今已是人去樓空。
詞人獨處一室,在空寂的夜晚,孤獨與空虛之感也就格外明顯。詞人借酒澆愁、借夢境以逃避現實中由思念帶來的痛苦;詞人最怕的是夢殘酒醒,那時綿綿的情思更是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了。不難想見,晏幾道此時的狀態反倒是“借酒澆愁愁更愁”。
《小山詞》中常見“夢”、“酒”等語,多有深意,這里的“夢”字,語意相關。一是指夢境中的所見,言下之意就是他重夢到當年與這幾位女子邂逅的情景;二是指那如幻如電的一幕幕悲歡離合的前塵往事。
比如在《踏莎行》一詞中,晏幾道用“從來往事都如夢,傷心最是醉歸時”來描述他酒醒后的狀態。
晏幾道寫《臨江仙》詞的時候,他的兩位好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都已經離世。所以開篇二句描寫的情景,不是詞人一時的心血來潮,而是詞人經歷過的許多寂寞凄涼的夜晚,或殘燈獨對,或酒醉初醒,抑或是夢醒時分反反復復出現的情景。
承上啟下的“去年春恨卻來時”一句,使詞作從眼前情景轉入追憶。“春恨”是詩詞中常見的惜春傷春之情,因春天的逝去而產生的一種莫名的悵惘。“去年”二字點明這種縈繞心頭的惜春傷春之情由來已久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。
在這百花凋零、落紅滿地的暮春時節,同樣惱人的綿綿情思再一次涌上心頭,所以詞人又寫出了“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”這兩句。
綿綿的春雨寄托著詞人綿綿的思念。孤獨的詞人,久久地站立庭中,對著飄零的片片落英;又見雙雙燕子,在綿綿的春雨里飛去飛來。
“我的城市下雨了,你那里下雨了嗎?”這一句曾經刷屏的網絡流行語或許能傳達彼時彼刻詞人的心境。
如果要真真切切地、恰如其分地再現彼時晏幾道內心的情感的話,那么這句話或許更能說明一切:我住的城市下雨了,我很想告訴你。但是我忍住了,我害怕你問我有沒有帶傘,然而我卻無言以對。
落花與微雨,都是傷感而迷離的景色,在傳統文化中,這兩樣事物具有傷感美與凄婉美的意象。在本詞中,這兩樣事物象征著芳春過盡,美好的事物即將逝去,有著至情至性的詞人,怎能不黯然神傷?
燕子雙飛,反襯詞人的孤獨,因而引起了綿延不盡的傷春之情,以至于詞人在夢后酒醒時回憶起來,仍令他惆悵不已。
這種韻外之致,蕩氣回腸,讓人不自覺地進入詞人鋪陳的詞境中,這樣的文字有著淡淡的憂傷,今天讀來仍然能引起心理上的共鳴。
詞為情作
下闋第一句“記得小蘋初見”,是全詞關鍵,因為詞人思念的這位女子出現在詞句中。上闋中,情景的鋪陳正是為了引出小蘋這一人物形象。
詞中的“初見”二字,是有很深的寓意的。多年之后,詞人回憶起當年的情事,大部分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淡忘,而相識時的第一印象卻是銘刻于心的。夢后酒醒,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見時的形象。
寫這首詞的時候,距離詞人第一次見到小蘋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。但晏幾道仍然記得小蘋當時穿著裙子,裙子上面還繡有雙重的“心”字。這一畫面已經深深印在詞人的記憶深處,多少年之后,詞人依然記憶猶新。
心字羅衣,這是宋代流行的一種女性服裝,在衣裙上繡的一種圖案,類似小箋的“心”字。宋代傳世名畫《女孝經圖》中就出現這種繡有心字的衣裙。
本詞中的“兩重心字”,還暗示著兩人一見鐘情,心心相印。小蘋也由于初見時的羞澀,對晏幾道的愛慕之意欲訴無從、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樂聲,傳遞胸中的情愫。
所以他含情脈脈地彈奏著琵琶,詞人聽著絲竹之音,自然而然地沉醉在優美的旋律中。這兩句既寫出小蘋樂技之高,也寫出兩人感情的微妙變化。一曲琴聲,讓他們的感情從眉目傳情升華到互生愛慕。
曲終闋盡,余弦更興
一切對于小蘋這一人物形象的描述在此時都是多余的,詞人不再寫兩人的相會、幽歡,不再寫別后的思憶,而是以“當時明月在,曾照彩云歸”收尾:在當時皎潔的明月映照下,小蘋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飄然歸去。
這兩句將上片鋪陳的景與下片的由景而生的情交織在一起,所有美好的回憶和綿綿的情思寄寓在這兩句中,曲終闋盡,余弦更興。
彩云,這個古詩詞中經常出現的意象,大多有著美好的寓意,代表美麗而多情的女子。如李白《宮中行樂詞》中的“只愁歌舞散,化作彩云飛”,白居易《簡簡吟》中的“大都好物不堅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”。
結尾兩句,詞人因明月興感,與首句“夢后”首尾照應。如今之明月,猶當時之明月,可是,如今已是物是人非,今非昔比了。夢后酒醒,明月依然,彩云卻在哪里呢?詞人不禁這樣捫心自問。
在空寂之中仍舊是苦戀,詞人對小蘋的執念與相思已經到了一種“癡”的境地,正是晏幾道詞作藝術上的一大特色,不管是在深度還是廣度上,都是對這類以相思為題材的詞作的推進和升華。
小話詩詞
這首《臨江仙》是晏幾道詞的代表作。從內容上來說,這是《小山詞》中最常見的題材,有對過去歡樂生活的追憶,并寓有“微痛纖悲”的身世之感。
從藝術特色上來說,這表現了《小山詞》特有的深婉沉著的風格;從詞作結構上來說,本詞也頗具特色,上闋寫“春恨”,夢后酒醒,落花微雨,皆是春恨來時的情景,下闋寫“相思”,追憶“初見”及“當時”的情況,表現詞人的苦戀之情與孤寂之感。
全詞以虛筆作結,蘊蓄著詞人對生活的無盡感喟,詞作情深意厚,讀來耐人尋味。可以說,這首詞是晏幾道婉約詞中的精品佳作,具有極高的藝術審美,堪稱婉約詞中的絕唱。